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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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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明成化十六年, 四月中, 原金陵知府左遷僉都禦史,新任知府李澈就職。

不同於一般官員上任之後廣宴賓客, 交結豪族鄉宦,新知府初來乍到,便命人將歷年積攢的卷宗重開,連升四個月公堂, 將金陵下轄八個縣積存數十年大大小小近千起案子全部審清。

期間八縣鄉民一傳十,十傳百, 使得許多有冤要訴的人紛紛從鄉鎮各處趕來陳情上告。

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, 誰也不知道新太爺這把火能燒多久,故而每日裏擠在府衙外的鄉民為了爭先告狀拉扯撕打, 還是府衙內貼出告示來, 爭吵搏鬥之人要被記下姓名籍貫,除非府衙結清前案,否則拒收狀紙。

眾人不敢再爭,又不肯消停,便有那告過狀的,外地來的,消息靈的, 在府衙之外, 人群之中說起青天太爺的好處來。

一時有人說太爺“像個謫仙下世”,一時又有人說太爺“原是文曲星君投生,前身是包公”, 不多時還有人高聲嚷道:“這位李太爺我曉得,幾年前京裏頭名的狀元,入過翰林院,後頭轉了刑部,這會子外調出來,是咱們金陵的福氣!”

這話說得未免有拍馬屁之嫌,但府衙外大多是等著上告的百姓,多誇幾句心裏才踏實,倒也不嫌馬屁臭,那人一呼百應,心裏得意,更是說得吐沫橫飛。

府衙外熱熱鬧鬧,府衙內倒是十分安靜,李澈把案卷翻過一遍,說道:“案犯薛蟠原是誤殺人命,按律誤殺以故殺判處,應判斬首,既然已逃,罪加一等,加為梟示,案卷一式三份,送呈刑部判定,勞陳捕頭點幾個捕快上京,將薛蟠捉拿到案,如有抵抗,按律法辦。”

李澈寫下一紙公文,蓋上金陵知府的官印,交給堂前站著的捕頭陳方。

陳方連忙接過公文,細細收好。

這本也不是什麽難判定的案子,大明律十分詳實,幾乎所有的刑罰都有案例可循,倒比那些內容模糊,具體全靠官員酌情判定的律法簡單得多。

底下的原告泣不成聲,連連叩拜,口稱青天。

原告是死者的家仆,死者馮淵是個鄉紳公子,因看中了一個被拐子拐賣的少女和薛蟠結怨,薛蟠命家仆圍毆馮淵致死,薛家勢大,前任知府不敢判定,只拿了薛蟠的家仆問罪,模棱兩可地結了案,落到李澈手裏,就沒那麽輕易了。

李澈翻了翻案卷,發覺前任不僅判案模糊,連帶著拐子都還沒判,至今養在牢裏吃飯,便伸手一勾,判了拐子杖責一百,流放三千裏。

拐子被拿上堂來,杖責了不到六十下,就被打成了一團爛肉。

李澈眼皮都不擡一下,只道:“給他一卷草席。”

陳捕頭連忙命兩個捕快卷了草席來,把人擡了出去,後堂又送了一趟水,把公堂的地面灑掃了一遍。

不多時血氣散去,公堂再開。

沒人知會李澈那案犯薛蟠是個什麽身份,這四個月以來,金陵八縣無數冤假錯案牽扯本地豪族二三百人,其中“金陵四大家族”賈王史薛人數占七成左右,薛蟠雖然身份更貴,但誰都知道這位新太爺脾氣大,勸不住的。

李澈的脾氣確實越來越大了。

他上輩子難得壽終正寢,本也沒有什麽遺憾了,誰知一睜眼又是一輩子,從老人變成十二三歲的少年郎本是好事,可他沒有等來李凝。

他一時疑心李凝沒有來,一時又怕她早已走了。

來到這裏十三年過半,李澈心中的希望越來越小,脾氣也一天大過一天,以往他在官場上如魚得水,如今卻是一條混江龍,橫豎不想活,能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。

從清貴翰林到被下放地方,就是他自己折騰出來的。

此間天子姓朱,早年冷宮別住,受一位萬姓宮人照料,一主一仆相依為命,後來天子登基,一心要立大他十七歲的萬氏為後,後來宮裏朝裏都不許,只好封為貴妃,萬貴妃出身貧寒,一朝飛上枝頭,使得萬氏族人氣焰滔天。

李澈做翰林時參了一個萬姓官員,沒幾天翰林做不成調到刑部,去了刑部又參了一個姓萬的上級,這一次他不像上次一樣毫無準備,參倒了上級,並且補了一刀,這名姓萬的官員在流放途中氣病而亡,不多時李澈就被外調金陵任官。

金陵原是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國都,後來朱元璋傳位皇太孫朱允炆,朱允炆起意削藩,時任藩王的燕王朱棣悍然起兵,打出“靖難”的名號,沒多久靖難成功做了皇帝,燕王在北地久了,看不上溫軟的南方,便在燕京定都,也就是如今的京師。

金陵子弟多是當年功臣之後,沒了實權,名聲還在,所以金陵官難做。

李澈不怕這個,他辦案辦得飛快,也不管捕快捉不捉得到人,一宣不過堂再問三遍,三遍過後就判逃案,整理好了一批卷宗,直接發往刑部。

李澈知道,刑部的案卷基本上落不到天子本人的手裏就會被在內閣截住,他懶得去問。

百年王朝,中期略有腐敗人之常情,但像如今這樣外戚把持朝政,廠衛橫行無忌的世道,李澈還是頭一次見。

但這和他關系不大。

他已經準備把任上的事情結清,辭官算了。

也是到這個時候,他才發覺,權力對他來說其實也沒有那麽重要,畢竟最開始的時候,他想擁有權力,也只是為了保護家人,如今他孤身一人,已經不想折騰。

陳方捕頭拿著李澈親筆寫下的公文乘船北上去往京城拿人,陳方是金陵本地人,知道薛家的厲害,但他只是個捕頭,上官說什麽是什麽,就算薛家要追究,也不會追究到他一個小卒子的頭上來。

船行幾日,前面忽然停了一架大船,邊上有二三小船,陳方疑心是撞了暗礁,怕連帶著遭殃,連忙讓一個素來乖覺的小捕快去打聽情況。

小捕快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,笑說道:“沒什麽大事,那家也是上京的,在河岸邊撿了個小女娃,八成是什麽人丟棄的。”

陳方松了一口氣,說道:“這年月賣兒賣女都不新鮮,扔個女娃子算什麽事。”

不多時大船繼續行駛,陳方的船小,反倒走在了前頭。

兩船別過,落在後頭的大船上,李凝微微睜開眼皮,見一個仆人打扮的老婦正給她擦臉,她的手有些粗,落到李凝臉上時卻下意識地溫柔了不少,覆又嘆氣,說道:“窮人家的姑娘生得這個樣子,也不知道是福是禍。”

一個小丫鬟正盯著李凝的臉看,聞言小聲地說道:“什麽福啊禍啊,反正我要是生得這個樣子,過幾年就死都是值當的。”

那老婦便喝道:“小孩子家家,說什麽死死活活的,咱們姑娘要去的那是什麽地方?到了那,你只當自己是塊木頭,不許說話!你不講規矩,旁人說的不是你小孩子家不講規矩,是要說我們林家不講規矩,姑娘要在那兒住著,旁人還會說姑娘也不講規矩,知不知道?”

小丫鬟鼓了鼓嘴,不再開口了。

李凝沒聽懂她們在說什麽話,也許是方言,也許是換了一個世界,連話都不通了。

話也就兩句,李凝剛好睜開眼睛,那老婦便嘆了一聲,說道:“生得也太好了些。”

小丫鬟才不管這個,她見李凝漂亮就喜歡,對著她秀秀氣氣地笑了笑,和善地說道:“你醒啦?你叫什麽名字?這是我們姑娘的奶娘徐媽媽,我叫雪雁,你……”

她說了一通,李凝露出一點茫然的眼神來,不期然卻看到了船上的掛畫。

畫倒是不要緊的,要緊的是上面的字她看得懂,連忙伸出手要來比劃,可她比劃了半天,無論是小丫鬟還是老婦人都不大明白。

李凝註意到自己的雙手變得很小,大概也就五六歲時的大小。

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。

雪雁和徐媽媽原本以為李凝是不會說話才要學啞巴比劃,不想她還咕噥了兩句,不像個啞巴,倒像是方言不通。

徐媽媽對雪雁說道:“這娃娃好像在比劃著寫字。”

雪雁納悶地說道:“這年月,誰有閑心教姑娘識字的呢?”

她們家姑娘倒是例外,可那是老爺夫人喪了幼子,實在傷心,才拿姑娘當兒子養,學了些經義詩書。

徐媽媽細細觀察了一下這個被救上來的小女娃,見她身上的衣裳雖然破舊,但肌膚瑩潤似雪,臉面生得尤其好,看人也不嬌怯,她平日裏只覺得自家姑娘是天上來的人物了,這會兒倒有些心驚起來。

她有些拿不準,又知道榮府派來的那幾個接應嬤嬤也是不識字的,便推雪雁道:“我還是覺得不放心,要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遭了難的,能救一場也是造化,你去把姑娘請來。”

雪雁喜歡極了李凝這張臉,又被徐媽媽的話嚇了一通,連忙跳起來要去,還沒跑出去,徐媽媽又叫道:“帶筆墨過來!”

李凝不懂她們說的是什麽,卻看得出來徐媽媽十分和善,便對她甜甜一笑。

徐媽媽哎喲一聲,捂住心口。

這是誰家丟了個小仙童喲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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